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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墻東(九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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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墻東(九)

正屋的紗窗上亮起一圈昏昏的光,倏明倏熄,恍若人散又人聚,悲喜剎那交集。

仇九晉立在院中,發了許久怔,倏地一笑,簡直像哭,攢了三年的哀愁一霎由他眼裏傾瀉出來,“你怎麽在這裏、你怎的不回家?!”

簫娘別開眼,顯得冷刻無情,“這不就是我家嘛?”

“你知不知道,為了尋你,我險些把應天府翻了個遍!”他半悲半喜,想起尋找她的那些日日夜夜,只覺肺腑裏滿闐著舊時的離腸千轉,又有眼前失而覆得的歡喜萬重。

於是百轉千回,糾葛成淚,從他浩瀚的眼裏流出來,沈默地向簫娘淹去。

可她只是冷睇他一眼,靜斂的淡淡恨意有些收不住,也由眼裏潑出來,幾如頭頂越來越黯的天,潑下來一片涼月,“你不該來問我,該去問問你老娘。”

他眨眨眼,似懂非懂,仍然沈浸在重逢的悲歡裏,對她的恨意豪不察覺,“我問過,母親說你與家中一個小廝私逃出府,官府衙門報了案,仍舊找不見。我自外游歷回來,聽見這個事,不肯信,一直在找你,遍尋無果,我都要以為、以為你……”

後面的話席泠沒聽清,只隔著窗縫看見簫娘跺腳而起,把桌兒狠狠一拍,“放你娘的屁!我與小廝跑了……這種瞎話你那高門闊戶的老娘也編排得出來?我勸你,回去問清楚你老娘,再來與我扯舊賬!”

再往後,他們幾番拉扯無果,仇九晉垂頭而去。院裏獨剩了簫娘,與一片慘淡的月光。她的背立在杏樹的濃蔭裏,開始細微的顫抖。

席泠曉得,她一定是哭了,她喜歡背著人哭,只在人前展示她市儈庸俗的嘴臉。因此他沒出去,吹滅了燈,倒在鋪上,靜聽四野洶湧的蛙鳴,好像也糅雜著一縷她的啜泣。

這夜,岑寂的風刮回了沈寂的舊年景,昔日濃情像一場暴雨劈頭蓋臉朝簫娘打來,她輾轉枕上,死活睡不著。

翻個身,軟綿綿的被窩仿佛就是仇九晉昔日溫暖的胸膛,她緊緊貼在裏面,曾把她所有的天真的與期待都奉獻給了他,眨著稚嫩的眼,嬌滴滴地問他:“你往後娶了奶奶,我如何安身呀?”

他怎麽說來著?噢、他在枕上親親她還未變得刻薄的嘴唇,賭咒發誓,“就是娶了奶奶,你也就在我身邊。你放心,容不下你的女人,我不要她。”

簫娘也記得他們最後相見,她拉著他的衣袖直掉眼淚,“你不要去,就在家裏,你走了,我怎麽辦呢?”

那時節,絮亂絲繁,花滿烏啼,仇九晉帶著四五小廝,月洞門下撫她的臉,“你好好在家裏,有吃有喝的,還要如何辦?你放心,我不過是去游歷個二三載,仍舊回家的。男兒志存四方,你把我絆在家中,豈不是叫我耽溺聲色?你乖乖在家等我,我把天下的花都折一朵回來與你。”

她翻個身,闔上眼,恨裏便有餘情由她緊閉的眼縫裏流出來。後來又是因何沒等的呢?

關於其中的緣故,仇家太太雲氏拂裙落在榻上,搖著扇輕描淡寫,“你往蜀中才兩個月,那丫頭就查出了身孕,這哪裏了得?你父親那時候正想著與陶家結親,那陶知行,疼女兒疼得那樣,怎容你還未娶妻,先有個孩兒在家裏?”

仇九晉為之大振,仿佛被暴風襲擊,刮得他有些站不穩,攥緊折背椅的扶手跌回坐上,緊得手背上滿是猙獰的青筋,“她有了孩兒?那孩兒呢?!”

那雲氏生得端麗文雅,只是說話聲音和著釵環珠翠響,高傲得有幾分冰冷,“灌了她幾碗紅花,墜掉了嚜。否則留著給陶家說是非呀?陶家、應天府數一數二的富戶,要有他們家的商隊相助,你父親許多事情都好辦。那時候麽,哪曉得陶家舍不得嫁女呢?我只想著,咱們家的前途萬不可叫個學戲的女孩子耽誤了。”

仇九晉眼眶猩紅,胸懷裏堵得喘不上氣,“因此,你們就將她賣了,還瞞著我?!”

他忽然明白了那天簫娘眼中的恨意,也明白了為什麽小小一個南京城,他總也尋不見她。

這一切叱責,卻在雲氏平淡的目光裏,激不起半點風浪。

雲氏這般年歲,什麽沒經過?便以過來人的口吻,歪在榻上笑,“哎唷,為了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一個賤丫頭,就要與你老娘算賬?哪裏值得呢?如今好囖,陶家的親閨女雖沒定下來,他親侄女好歹定了咱們。等媳婦過門,你要多少小戲都隨你,外頭只管買去。”

話中都是富貴王堂的道理,仇九晉亦身在高門,縱然攢恨千度,卻苦尋不到錯處駁她。最終問罪無果,他只得催頹地笑笑,耷肩垂臂走出去。

日映朱門,松香霭霭,途上每行一步,他的心就往下墜一層。似又墜回四處尋找簫娘的無涯光陰裏,打探了多少地方,次次都沒回響,她像石沈大海,了無蹤跡。而他的心也跟著一日一日地沈了海,險些溺斃。

現在他知道了,她不是沒蹤跡,是他身處的雕欄玉砌,刻意隔絕了她的消息。

秋後,仍舊暑熱,晴日暖風,別有滋味。席泠與簫娘請道士掐算點穴,將席慕白埋在西城外山上。席家門客皆散,空空院宇,又只剩簫娘與席泠為伴。

因怕席慕白魂魄侵擾,簫娘長住了西廂,晨起透窗一線風,殘燈吹滅,隱有天光,昨夜雨頻敲,今朝便添了涼意。

簫娘與席泠用罷早飯,屋裏取了傘來送他出門,“這天恐怕還要下雨,你帶著傘。”

他接了,見她把著門似有話講,便問:“還有事麽?”

“那個……”簫娘赧容透紅,清秋裏別有顏色,“打的那個金芙蓉分心,記得去取回來呀,總擱在人鋪子裏,仔細人給你弄混了,拿給別人去。”

“曉得了。”

簫娘美孜孜目送他消失在木板橋巷口,轉回門裏收拾竈。未幾片刻,見晴芳進來,兩人往屋裏瀹茶安坐。簫娘問她吃飯沒有,她笑得直搓手,“飯麽吃得倒好。我們姑娘過兩日生辰,老爺吩咐采買了許多肉蔬,底下也跟著有口服。”

“怪道,大清早我就聽見外頭嘎吱嘎吱車輪響,原來是馱好酒好菜的。好了嚜,這種日子,你們家主子少不得放賞,你們自然少不得要進財囖。”

“別說我不想著你。”晴芳拉她長條凳上並頭坐,嘻嘻咕噥,“姑娘生辰,你不拘什麽,弄一點送過去賀壽,姑娘麽不必說,老爺太太也少不了你的好處。”

簫娘半喜半愁,“叫我什麽拿得出手呢?”

“稀罕你什麽呀?就是圖你一個心。但凡能買來的東西,我們家什麽沒有?姑娘也不缺,你去了,唱喏幾句好聽的,就是了。”

於是敲定此事,晴芳且去,簫娘獨自將前幾日治喪收的帛禮拿出來檢算,倒收了不少香蠟、胡椒、棉布等物,並現銀子二十兩。

簫娘忍痛裁剪了兩片湖綠潞綢料子,預備給綠蟾做雙鞋,收拾了往街上買鞋底子並好些線回來,要繡多寶紋花樣。就在窗下撚了線,對著金風細細,低著脖子做活計。

半日聽見動靜,擡頭瞧,是仇九晉那前世的冤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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